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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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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漸漸深沈, 晚上11點的臨江市,跟10點時相比,似乎沒有什麽不同。厚重的雲依舊壓在天幕之中, 沈甸甸的, 仿佛隨時有可能摔下來;遠方的高架橋上,路過的車輛猶如流水,車燈密密麻麻,織就一片光海。

後山那座無名破塔上, 泛黃的舊樂譜散落在地,謝翡盤膝坐著,迎著夜風, 瞬也不瞬地眺望遠方。

他從療養院出來已經有一陣了, 沒有去鏡月湖,而是回去學校附近那個小小的一居室裏, 帶出來了琴。

那個病房裏沒有琴,所以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上課。

假想之中演奏出的樂章終歸只能在假想中鳴響,想要將聲音傳達出來, 必須伸手觸碰實物, 而如果挺胸擡頭就能克服心底的陰影,那謝翡根本不會有如今的痛苦。

謝翡努力過。

三年來,他努力了太多次, 但從來突不破那扇門。門後是他自己給自己加上的鎖, 沒有鑰匙,想要打開,除非直接將之摔碎。

不過為了不讓老師太失望, 在離開的時候,謝翡還是帶走了這些樂譜。

一頁一頁手寫的樂譜, 隔了那麽久的時間,仍能感受到上面溫柔的筆觸。

是的,溫柔,仿佛春風拂面,青枝抽出細芽,從細微處綻放花朵。

他哼唱起其中的一小段,又從這春風般的溫暖中,察覺出了某種分明藏在深處、卻用盡力氣想要傳達的……歉意。

明蓉在向他道歉,為她在最後那一段時光裏,所展現給謝翡的太過殘忍殘酷的那一面。

病癥讓她喜怒無常,時而大哭時而大笑,時而高歌時而低咒,宛若一個瘋子,凡有的東西都把它們摔爛。

而謝翡是個早熟的小孩,清楚明蓉痛恨著這個給她帶來痛苦的世界,因而極盡全力,去安慰她、照顧她,試圖讓她打心底開心快樂。

他付出了很多努力,拼命練習,參加各種比賽,捧回一座又一座獎杯,嘗試著讓她為有這樣一個兒子感到驕傲。

可這些都沒有用,直到後來謝翡才知道,明蓉恨的人和事當中,排頭名的當屬自己。

她恨他是累贅,恨他拖著她不得不在世上茍活,恨不得帶上他一起去死。

“但你又做不到帶我一起死,於是選擇了拋下我自己去死。”謝翡眺望著散落在城市夜色裏零零碎碎的燈光,低喃出聲。

所以謝翡怎麽都想不到,時隔數年,明蓉會以這樣的方式,將自己的歉意和溫柔送到他面前。

那麽輕柔,讓人眼眶發酸。

“你在向我尋求和解嗎?”謝翡緩慢眨了下眼,“可你都死了那麽多年啦,我才不會跟你和解。”

又坐了一段時間,謝翡終於動了動——他拿起了手機,解鎖屏幕後,跳出的界面赫然是一個微信對話框。

“顧句號。”幾個字符顯示在正上方居中位置。

謝翡問他,你是不是也希望我能重新開始拉琴?

顧方晏說:“雖然你從沒有說過原因,可我看得出你對琴很排斥,甚至到了抗拒的程度,我不希望你帶著這些情緒去重新開始。但如果單就問題本身而言,我的回答是——當然想。”

他說這段話,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措辭,當時謝翡一直盯著屏幕,看“顧句號。”變成“對方正在輸入”,又從“對方正在輸入”變回去。

謝翡能想象出對面的人在打下這幾行字時的神情,先是眉峰微蹙,再漸漸舒展開,不過神色的基調仍是冷淡的,柔意與溫和只在眸眼深處可尋。

其實早在顧方晏同意擔任舞臺劇旁白角色的那個晚上,謝翡就隱隱發現了他的這種想法,所以問過顧方晏為什麽要答應那樣的要求。

彼時氣溫不如今夜這般冷,顧方晏只穿了一件風衣,手上捏著咖啡紙杯,聽見這個問題,隔著裊裊升起的白霧朝他偏頭看來,笑著說:

“我希望看見你站在舞臺上。你天生就是耀眼的,該受人矚目。”

少年人,低低冷冷的一把嗓音,暈開在呵氣成霧的夜色裏,聽上去異常悅耳。

謝翡點開微信輸入框,續上這段間隔了數十分鐘的對話:“算是新年願望嗎?”

顧方晏回了個“算”字。

謝翡按滅手機屏幕,起身走向靠墻放置的琴盒。

開鎖。

數字密碼是根號二小數點後的六位,指紋是他的右手中指,驗證通過之後,聽得哢嚓一聲,盒蓋掀開一條細縫。

謝翡取出裏面的小提琴,熟稔地將音校準,再拿起琴弓,擰緊繃直,用松香反覆均勻塗抹。

然後起身。

伴隨著一個長長的深呼吸,謝翡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緩慢閉上,再睜開時,左手倏然翻轉,將琴夾到頸間。他右手執弓,卻宛如持著一把劍,指著不遠處洞開的門扉,指著積滿陰雲欲墜不墜的夜幕,低聲道:

“我不是想跟你和解,才把它拿出來。我只是想試試看,能不能滿足某個人的新年願望。”

但事實上,他持弓的右手尚未碰上琴弦,就有些顫抖了。

那些黑色的、血色的記憶碎片從腦海深處呼嘯而來,旋轉著狂舞著拼湊完整,如同狂風掀起巨浪,叫囂著要將佇立岸邊的人打翻。

謝翡狠狠閉上眼,可這些圖像存在於記憶之中,既是虛無又是客觀,即使閉眼不看,也揮之不去。

他又幹脆把眼睜開,盯著遠處猶如長龍的燈火,盯著匯聚在廣場上等候跨年鐘聲的人群,強迫自己調動手臂力量,把右手擡起。

仍舊在顫,甚至連塗抹在琴弓上的松香粉末都落了下來,在幽暗的夜色裏旋轉飄舞,輕盈得仿佛是什麽精靈。

他手指沒有落在指板上。終於,弓尖搭上四弦之一的E弦。謝翡緩慢地遞出力道,由下而上運出一記上弓。

傳來的並非空靈清脆的空弦音,而是時斷時續,時大時小,甚至伴隨著某種雜亂摩擦的噪音。

是的,噪音。

與以往做過的嘗試沒有不同。

再來。

這次由上而下,是下弓。

結果沒有任何不同。

再來。

噪音依舊刺耳。

再來。

……

這仿佛成了一場戰鬥,名為記憶的魔咒不肯放松對謝翡的束縛,讓他在內心深處便開始畏懼顫栗。

他永遠畏懼著那一天,永遠走不出那一天。

他囹於那時那刻,那片方寸天地。

那個大雨如潑的夜晚,少年在掌聲和祝福中走上舞臺,拿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獎杯,所有人都對他賀喜。

但當他回到家,想要把這個喜訊分享出去時,見到的卻是一幅由黑與紅渲染交織成的畫面。

明蓉坐在長長的餐桌之後,穿一件鴉黑色旗袍,長眸長闔,唇帶笑容。

她死了。

死在他比賽之時,死在他人生中最為喜悅的那刻。

更甚至,死在——他們都摯愛著的樂器之下。

那個時間段,明蓉已經流露出自殺意圖,謝翡將所有刀具、尖銳利器包括鉛筆都收了起來,但還是被她找到方法。

先用細長晶瑩的E弦劃破手腕,再由G弦將傷口切深,無數的血湧出來,在地上流淌出絕望悲切的一生。

尚不及15歲的少年捧回獎杯,和雨傘一起砸落在地。

水珠飛濺,而他被永遠困在了這一天。

所以他……還是做不到嗎?

破舊的無名塔上,謝翡重新閉眼。

還是如之前那樣,如同以前做過的數十次數百次嘗試那樣,仍舊做不到嗎?

無論怎樣調整姿勢,無論用什麽樣的力道,都無法奏出清越的聲音嗎?

2019的最後一瞬,2020即將到來的前一刻,陰霾天空,乍遇落雪。

初時是小小的一團,爾後漸漸大起來,乘風飄落在漆黑的山林裏,往夜色中的臨江市上點綴上一片白。

謝翡的臉色同樣蒼白。

他再睜開眼時,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不再泛著光,那眸底深黑如墨。

鐺鐺鐺——

遠處傳來12點的鐘聲,時間終於走完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,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迎來新的伊始。

這一刻,這座城市有多熱鬧。

“所以說,依舊是這樣的結局嗎?”寂靜的山林中,謝翡垂下右手,極輕地笑了聲。

“無論怎麽掙紮,都掙脫不出當年的陰影麽?”

“你真失敗啊。”

山風吹來,紛紛揚揚的落雪順著洞開的窗和門扉飄入內,掠過謝翡額際,滑過他臉頰。他臉上所有表情都褪去,緩慢偏頭,眺望遠處燈火,眺望城市高樓,眸光平靜,神色淡漠。

衣角在虛空裏起起落落,勾勒出轉瞬即逝的弧線,可倏然之間,謝翡握緊琴頸,用力擲出!

新年伊始的歌聲在遠處飄蕩,人群為新的開始和初雪歡呼雀躍,漫無邊際的夜幕中,煙火升空,絢爛奪目,而荒山破塔之上,冷風寒天之下,唯有一聲沈重的——

咚!

外形優美的小提琴從謝翡手裏摔出,背板朝下,琴頸折斷,四弦嘶鳴。

謝翡垂下眼。

臨江市的冬天才開了個頭,但他覺得,已經冷了一生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治愈劇情終於上線,顧弟弟還有10秒抵達戰場w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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